陈妹子背对柳秦三人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座石雕，表面上看起来一动也不动。但她的思绪却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短短一瞬间千般念头转过，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万道心结纠缠，缠作一团乱麻。
赵向阳心思老成，见小周情急之下在外人面前叫破了柳秦的隐秘，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小周这才醒悟，拿手捂了嘴，心下有些忐忑不安。
赵向阳见了，也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然而柳秦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小周提到的关于陈妹子的话题一下子就勾起了他心中郁结多日的愁思，瞬间就将他的心底铺满。
柳秦放下双手，坐正身体，轻轻摇了摇头，平静的说：“不该由我来承担吗？但也只能由我来承担，怪不到别人头上。”
小周与赵向阳对视一眼，纷纷无言。
柳秦抿紧了唇，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我们的关系很好，我不想瞒着她的，但我更不想让她知道我欺骗了她的感情。这件事我做错了，我一开始就应该离她远远的，那样就不会因为我的问题而伤害到她。现在我真的很怕，怕她知道真相之后会狠狠的给我一个耳光！”
陈妹子听到柳秦的自我拷问，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硬生生撕下了一块，每一次跳动都痛得厉害，痛入血脉、痛入四肢百骸。
小周见柳秦难过的样子，连忙安慰道：“柳秦，听我说，能用理智去控制自己的感情，那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虽然我不知道你与那位女孩之间的故事，但是感情总是免不了自然而然、顺其自然的感觉，这种事根本没有对错之分，谁都没有勉强你们，我说的对吗？”
柳秦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便强忍难过，无奈的点了点头，但心中的郁结之气却仍旧无处排遣。
小周趁热打铁道：“既然事已至此，我认为你应该和她开诚布公的谈谈。”
柳秦轻轻蹙起一双柳叶弯眉，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可是，我怕她会接受不了。”
“柳秦，这件事最后是没办法隐瞒的，除非你能从她的世界中消失。”
柳秦心中一动，但小周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他的幻想：“但你是希望她能立刻忘掉你，马上就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呢，还是希望她无法释怀，一直去寻找你的踪迹呢？如果她能马上忘记你那还好说，但如果她对你的感情太深，割舍不下怎么办？你忍心让她一直承受失去恋人的痛苦吗？”
“柳秦，你只能告诉她真相，让她自己去做出选择。既然你们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我希望你能坚强的去面对，而不是等到手术那一天再把事情说破，或者等到她自己看穿，那样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在涉及到自己与柳秦的感情问题上，陈妹子非常敏感，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已经能大致猜测出事情的大概：柳秦身患两性畸形这种怪病，只能与她进行一场柏拉图式的爱情，两个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现在这种怪病好像面临着一个关卡，逼迫柳秦与她中断这段感情。
本以为自己找到了难得的一个多才多艺、性格温顺的好男人，没想到却是黄粱一梦，万事皆空，全都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在弄明白这一点后，陈妹子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柳秦怔怔良久，向坐在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赵向阳问道：“赵院长，我的病是不是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陈妹子顿时一惊，心中暗骂自己的自私。
明白了这件事，她意识到，自己顶多会失去一个交往了还不到一个月、两人只在精神层面相恋、双方根本没有实质性接触的男朋友，但柳秦呢，他面临的可是一个关乎自身命运的抉择，自己心里的苦恼与他所经受的痛苦相比算得了什么？能及得上他的的万分之一吗！
陈妹子暗暗自责，连忙稳住心神，侧耳倾听。
赵向阳严肃的点了点头，沉声道：“现在已经出现机体病变的情况，由于器官失去作用，现在能采取的措施不外乎两种，第一就是动手术摘除，一劳永逸，没有后遗症、没有副作用。第二则是注射雄性激素，用通俗的说法就是以毒攻毒，这样做虽然能暂时抑制住病变，但是之前说过，这样做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负荷，手术的时间也会被提前。”
因为有陈妹子假扮的小护士这一陌生人同在室内，赵向阳口风很紧，既陈述了病情，也没有泄漏柳秦的隐私。
不过还是被陈妹子听出了倪端，结合上次偷听到的秘闻，结合这一次医生话语中明里暗里的流露出来的含义，陈妹子私下猜测，动手术是要摘除什么器官？一个性别畸形的人被摘除了什么器官才会没有后遗症、没有副作用呢？
陈妹子的大脑高速运转，记忆如潮水般一一涌现，她的思维已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心中豁然开朗！
性别畸形，那就只能是把畸形的那一方的器官摘除吧？
这就是通过手术介入，来矫正他的性别吧？
因为这件事，柳秦要与她分手，那么由此推论，柳秦所患的两性畸形，病症是在男性一方的，显而易见的，柳秦做手术要把男性一方的器官摘除，从此之后，他无法再做一个男人，他只会变成一个——女人？
“两套系统不能共存”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柳秦命中注定会是一个女人吗？
陈妹子把心中一直以来对柳秦身具生命危险的担忧放下了，但是想到自己的男友今后会变成一个女生，她忽然又有些迷茫了。
有些心事压抑的越久，一旦爆发起来就越无所顾忌，柳秦长久的压抑就爆发在了这一刻，他眼眸低垂，轻轻抿着唇，嘴角向上弯起，好像露出一副含蓄温和的笑容，然而眼眶中却溢出一滴泪水，紧接着，他的眼泪就像连珠的碧玉般滚落脸颊，无声无息，宛如梨花带雨，凄凄楚楚。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自从遵从院长先生的教导，心智成熟以后，他已经很久不再用歇斯底里的方式去发泄情绪，对他来说，哭出来就已经意味着最大限度的宣泄了。
陈妹子背对他们，只能用耳朵去感知声音，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若是被她看到柳秦泪水潸然的样子，恐怕也会免不了痛哭一场。
赵向阳见到柳秦这个模样，虽然知道哭泣是释放负面情绪的一种好方法，但万一情绪失控恐怕也会不好收场，便给小周使了个眼色，让小周劝慰一下。
不用赵向阳吩咐，小周看到柳秦伤心落泪，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她马上柔声道：“柳秦，看开些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总是有失有得，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做完手术，你以后的生活有可能会比之前更加精彩呢！”
柳秦闭上了眼睛，低头双手捧住了脸，眼泪仍然从指缝中溢出来，点点滴滴砸在地板上。
小周一看这么劝慰太过苍白无力，效果不大，马上又拿出转移话题大法：“你想想，你女朋友要是现在进来，看到你这副样子——”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她的话没说完，柳秦就连忙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又撩起身上的衣服擦起了泪水，小周医生见机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柳秦很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次短时间的情绪爆发也极大的舒缓了他心中的郁郁之情。
他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干净，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轻轻咳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道：“我再给她打个电话。”他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陈妹子迷惘中听到柳秦这句话，心中醒悟，这一次乔装打扮没有白费，该探听的消息已经得到了，想来他们也不会再透露更多的隐秘，是时候结束这场刺探行动了，可别到了最后关头反被他们发现什么破绽。
想到这里，她稍微用力，把手中的笔丢在桌上，故意让它发出一声响动，接着拿起手底下那本医院便签，把自己乱涂乱画的第一页纸撕下来，哗啦啦的动静中，三两下把它叠了起来拿在手中，然后直接站起身，匆匆忙忙一路小跑，就这样出了门。
这期间她仍然是埋头赶路的样子，对室内的另外三人摆出一副事不关己，视若不见的姿态。
她的做派像极了一个见习小护士接到电话来到办公室，然后专心致志的写了什么东西，写完之后带上自己的成果又匆匆离去的情形。
她用自己的肢体语言为柳秦三人上演一场精彩的默剧。
由于体形的模糊与面目的低识别度，没有人去怀疑什么。
三人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柳秦毫不在意的继续拨打电话。
陈妹子出了门匆匆走了几步，重新藏回到楼梯间里，此时她身上白大褂的口袋中，手机振动起来。
在楼梯间说话怎么也不至于会让身处办公室中的人听到，于是她毫不犹豫的接通，直接开口道：“柳秦，我在楼下等你。”
柳秦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陈妹子，你之前去哪了？”
“呃——我上厕所了嘛！”陈妹子的话语有些心虚，她也说不准刚才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有没有被柳秦发现什么，故而有些担心，紧接着，为了掩饰这种忐忑的心态，她心思急转，脱口而出，“对了！我把我的包包落在一间办公室里了，好像是——”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期待柳秦的注意力会被这个话题转移。
柳秦根本没想到刚才那位小护士会有什么问题，此时也只是随口一问，哪会在这种女孩子的私密话题上深究，顺口道：“我找到了，我帮你拿下去吧，一会儿见！”
“呃，好的。”陈妹子挂了电话，有些感叹于事情的顺利，还有些纠结于心中的情结。但很快她就从楼梯间的门缝里看到，赵向阳与小周医生、柳秦拿着她的包包，前前后后从那件办公室走了出来，向远处的电梯间走去。
陈妹子悄悄的探出头来，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便又急匆匆的走出楼梯间，重新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把身上的白大褂，护士帽脱下来，重新挂到墙上的挂钩上，把口罩摘下来揣进自己的口袋，只拿了自己的手机，这才急急离开，又回到楼梯间，走台阶快步下楼。
她在电话中对柳秦说会在楼下等待，就算没能赶在他们前头，那也不能再等一个电梯来回的时间。陈妹子在台阶上连跑带跳，心中庆幸今天穿的是平底鞋。
陈妹子心急火燎，一路从十一层跑下来，把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冒汗，小腿都有些打颤。
她到了一楼大厅，略一扫视，却没看到柳秦三人，原来他们在十一楼等电梯耽搁了一会，上了电梯，下来的过程中走走停停，又耽搁了一会，比陈妹子跑楼梯的速度慢多了，这一会儿还没到呢。
陈妹子松了口气，在大厅里的公共座椅上坐下，一边平复剧烈运动后急促的呼吸，一边在心中暗暗调整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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