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农历，十一月，初一。
红玉烟已经不可能在明天之前到江北，去凑那个大热闹了。
因为她现在就已经卷入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热闹里面。
她不但脱不开身，更不能脱开身。
因为她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帮派的存亡，一个江湖的起伏。
她不知道她已经成了这个大热闹的主角。
老马给红玉烟的马的确是好马，只用了一杯茶的功夫就把他们两个人驮到了小城里——红玉烟离开的那个小城。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
小城里有医馆。
红玉烟找到一个最近的医馆，然后敲们敲了十八遍，总算见到了一个小医倌。
小医倌很小，当他看见红玉烟带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人时，眼里的睡意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惊恐是因为他实在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鲜血，难以置信是因为他发现那个满身鲜血的人竟然还活着。
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不能去叫老先生，因为老先生睡觉之前嘱咐他：“你若不想丢了饭碗，来了谁都不要来打扰我。”
老先生从不接诊晚上来的病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病人，要死还是要活他都不管，天黑睡觉才是他的真理。
小医倌犹豫了，该不该让他们进来呢？他实在拿不定主意。
红玉烟睁大双眼看着那个小医倌，怒道：“你难道不让我们进去吗？”
小医倌也实在不忍心，把这两个人丢在秋夜中。于是他说话了。
小医倌是结结巴巴的对他们说的：“你们…可以…，可以…进…来……”
小医倌竟然是个小结巴。
没等小医倌说完，红玉烟就已经拖着刘元进来了，留下了满地的血痕。
小医倌看着血痕累累的地板，更加的手足无措，赶忙拿起一块抹布爬到地上擦了起来。
红玉烟没有注意他，她在注意此刻已经昏迷了的刘元。
红玉烟自己并不会医术，她甚至都分不清毒药和治病的药，她只能先用武功来封住刘元的穴道，这只能帮助刘元暂时止血，至于解救他，还需要一个神医。
但这一个小城里怎么会有神医？
这里只有一个有点可爱，有点可怜，有点结巴的小医倌，他甚至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敢打扰。
试想一下这样的一个师父怎么可能会治病救人？肯定不过是一介庸医罢了。
红玉烟至少是这么想的，她想的也完全正确，但有一点她没有想到。
他不会救人，不代表所有人不会救人。
红玉烟看着那个趴在地上擦地板的小医倌，心里竟然有了一点愧疚。
或许自己真的就不该来，如果换作自己，恐怕也不会接手这么严重的一个病人吧？
红玉烟现在什么都不想想，她只希望老先生赶快出现。
她的想法还在自己的脑袋里转悠，就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人。
小医倌看见这个人以后擦地板擦的更用力了，好像这个人会马上冲过来杀了他一样。
这个人当然就是老先生。
让红玉烟惊讶的是这个老先生并不老，他甚至和红玉烟的年龄一样。
这个不老的老先生正在楼梯上往下看，他先看到了满地的血污，然后看到了红玉烟，也看到了躺在一张桌子上的刘元。
然后他就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就慢慢的从楼梯上开始往下走，边走还在边说话：“现在好像天还没有亮吧？”
他好像是在问小医倌。
小医倌没有回答，回答的红玉烟。
红玉烟尊敬道：“老先生，现在天还没有亮，我们打扰了。”
她说的很客气，任何一个人听到一个小姑娘这样对自己说话都不会很生气的。
老先生道：“怎么能说是打扰呢？”
他已经慢慢的走到了红玉烟身边，这时红玉烟才看清他的模样，如果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丑”，老先生虽不老，但他的皱纹比老马的还要多。
他有一个大鼻子，一张大嘴，一对小耳朵，一双小眼睛，可以说他是红玉烟见过的最丑的男人了。
但她现在可没有心情评论别人的容貌。
老先生靠近红玉烟，又看看刘元，接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应该向你们道歉才对。”
红玉烟的心骤然一缩，她看看刘元，问道：“老先生是说，我朋友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老先生急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红玉烟这才松了口气。
老先生继续道：“我向你们道歉的原因是我根本不会治病。”
红玉烟的眼睛顿时瞪的更大，好像看见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妖怪。
红玉烟的好脾气几乎已经快用完了：“你是说你根本不会治病？”
老先生神色不改的点头：“我不会治病。”
红玉烟道：“你是说你不会治我朋友的剑伤？”
老先生又摇摇头一字一字道：“不管是谁的，什么病我都不会治。”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郎中。”
红玉烟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道：“那你为什么开这个医馆？”
老先生道：“因为我要挣钱，我要养活自己。”
这回答简直无可挑剔，合情合理。
红玉烟道：“你不会治病又怎么能收病人的钱？”
老先生道：“收钱收的是药钱，我只管开药收钱，不管看病开方。”
这回答也妙极。
红玉烟道：“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老先生道：“什么事？”
红玉烟道：“你若有个朋友，就一定要他去开一个棺材店。”
老先生道：“为什么非要他去开棺材店？”
红玉烟道：“因为那样，你朋友岂非要发大财了？”
老先生没有回答。
“你这里治死了人，你朋友那里肯定要有财入账了，这岂非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先生突然大笑：“说的好，我确实有一个朋友，但他确实不是开棺材店的。”
红玉烟道：“这岂非很可惜？”
老先生道笑：“这当真可惜。”
他又继续道：“如果他真的去开棺材店，还会有更可惜的事。”
红玉烟皱起了眉：“我猜不出。”
老先生看看刘元，道：“可惜你这位朋友的命了。”
红玉烟好像明白了什么，急忙道：“你是说你的朋友会治病？”
老先生道：“他不但会治病，而且还不会收钱，他给任何人治病都是免费的。”
红玉烟道：“这种人岂非是活菩萨？”
老先生好像很骄傲：“他简直比活菩萨还神。”
红玉烟好像开始对这个老先生有点好感了：“那我能不能请他来帮我朋友看看？”
老先生道：“你当然能。”
红玉烟已经看到了希望：“那多谢老先生了。”
老先生连忙摇头道：“我只说你能请他来，但并不是现在。”
红玉烟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现在？”
老先生道：“他现在并没有在我的医馆里。”
红玉烟仿佛被别人用一块大石头砸住了脚，恨不得跳起来，马上跑出去。
老先生道：“不过你们够幸运，他明天就会来一次。”
红玉烟没好气道：“他不是天天来？”
老先生道：“他每个月的初一才会来。”
红玉烟道：“他可真是一个救人于水火的好神医。”
老先生道：“神医毕竟不是神，也需要休息的。”
红玉烟没有回答。
老先生道：“我们这个医馆只有每个月的初一才会开张，每次开张都会有很多人来看病。”
红玉烟看着他自得的神情一股气猛地升起来，终于道：“所以你今天晚上需要睡个好觉，明天好让你有精力数钱？”
老先生笑道：“确实如此。”
“只有睡个好觉，才有力气干活，才能挣更多的钱，睡更好的觉，这就像一个循环，越来越好。”
红玉烟道：“我发现你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郎中，你更像一个教书先生。”
老先生道：“我本就不是郎中，我只是一个卖药的商人。”
红玉烟道：“你朋友呢？”
老先生笑道：“他什么也不是，既不是郎中，也不是商人，有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人？”
红玉烟皱眉：“明天我就会见到他。”
老先生道：“你不但会见到他，还会第一个见到他。”然后他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医倌，无奈道：“你如果再不去睡觉，明天的工钱就不用要了。”
小医倌什么也没说就要去睡觉，好像他的眼睛都已经闭上了。
“不要忘了带这位姑娘去休息。”
老先生说这句话时已经又到了楼上。
然后小医倌急忙走到红玉烟身边，对她说：“你们…也真是……真是…幸运，…快跟我来……”
红玉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看看刘元的伤口，自言自语道：“你确实够幸运的。”
说着便背起了刘元。
跟着小医倌慢慢的走了去。
这是晚上发生的事。
农历，十一月，初一，晚尽，黎明生前。